《父子宰相》节录(下)

2016-09-12 作者:陈所巨 白梦 浏览次数: 我来说两句
关键字: 父子宰相
导读:《父子宰相》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,作者陈所巨、白梦。主要讲述了清代父子宰相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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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年的革故鼎新,励精图治,终于结出了硕果,雍正五年,国库存银已达六千多万两,京仓及各州县仓廪也都充盈丰实。百姓安居乐业,呈现出一派繁盛熙和景象。
从去年腊月起,陕西各州县不断报来河水变清的奏折,雍正也陆续收到河道总督齐苏勒、漕运总督张大有、副总河嵇曾筠等人的密折专奏:“豫省黄河,上自陕州,下至虞城县,一千余里,自雍正四年十二月初九日起渐渐澄清,至十六、十七等日,竟与湖淀清水无异……”
前年五星连珠,今年黄河水清,天降祥瑞,人主殊恩。朝臣们于是纷纷上贺表,歌功颂德,一时把个雍正王朝吹得尧天舜日。礼部请求上尊号,雍正倒也清醒,说:“圣祖仁皇帝在位六十一年,丰功伟业不知凡几,然一生五次拒上尊号。朕居位未久,幸赖文武大臣勤劳王事,竭心尽智,辅佐朕躬,致有此祥瑞。此不独是朕一人之功,乃是万民之福,百官之劳。着文武百官各加一级,免各州县五年以上积欠,停止今年秋决。庶几可将上天恩泽普洒众生。”
百官朝贺,各得一级恩赏,如何不高兴。作为身兼多职的宰辅重臣张廷玉,皇帝当然还要格外加恩。傍晚时分,张廷玉刚回到澄怀园,就听门上飞报:怡亲王驾到!
张廷玉将刚脱了一半的朝服重新穿好,整冠理带,慌忙来迎。那怡亲王早已进了大门,截着廷玉,携着他的手一同来到正堂。廷玉方要请坐献茶,怡亲王摆手道:“先办了正事再说。”
就南面站了,宣旨道: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天降祥瑞,黄河水清,非朕一人之功。大学士张廷玉身兼数职,日理万机,夙夜在公,眠食俱废,劳苦功高。特赐典铺一所,本银三万五千两,以资嘉奖。钦此。”
张廷玉跪听圣旨,怎么也没想到皇上竟赐了自己一所当铺。连忙恳辞道:“臣勤劳王事,职份所当。如何敢受如此重赏。”
怡亲王上前拉他起来,道:“衡臣,你就别推辞了,你的劳苦,众目所睹,我这个总理事务大臣更是比谁都清楚。这所当铺是皇上藩邸旧物,并非内宫财产。这是皇上对你的私情,不可违了他的心意。快接旨谢恩吧。”
张廷玉这才接了圣旨。怡亲王又让太监奉上当铺的财册、名簿等,张廷玉看着这些东西,道:“臣乃耕读世家,父亲曾有家训:家有恒产,惟田是也。子弟惟耕读传家,不许经商放贷以取利。”
“文端公此言有些胶柱鼓瑟了,若都不经商放贷,民生货贸如何周转?”
“可是臣如何有空打理当辅。”
“无需你操心,当铺掌柜、朝奉、伙计一应俱全。你只管坐等收利便是。”
 “廷玉无功受禄,实是心下有愧。”
“唉,这话你就别说了。本王近年来身体益发差了,好些事都赖你周旋。吏、户二部又都是国家紧要门户,非你不能把关。也只有累你了。”
 
40.
将怡亲王送出大门,张廷玉且不回园,又往圆明园来谢恩。
雍正正在灯下批折子,见了廷玉便道:“朕的礼物收到了?”
“微臣正为此事而来,微臣虽不致尸位素餐,然也无甚大德建树。不过是仰仗皇恩,做了些份内之事。皇上如此厚赏臣下,臣心内实感惶恐,愧不敢当。恳请皇上收回成命。”
“你父亲清白传家,中外所知。你遵守家训,屏绝馈遗,份外之财,分毫不取。这都是举朝公认的。你今侍朕左右,夙夜在公,何暇顾及家事。朕不忍令你以日用为虑。赐以私物,以使你用度从容,尽心公务。奖劳赏功之道固当如此,你当体朕心意,不可固辞。固辞则大非君臣一体之谊也!”
廷玉听了皇上这番陈辞,想那“君臣一体”四字,是如何的推心置腹。心下当即涌起一股滚泉,就要从眼中滴出,心想再辞便是亵渎圣意了,赶紧哽咽着跪下谢赏。
 
雍正的知遇之恩令张廷玉更加克己奉公,废寝忘餐,宵旰勤政。五月的一天,终于累得病倒了。雍正急得什么似的,频频派御医诊视。张廷玉是忙碌惯了的人,让他躺在床上,啥事不干,真比什么都难受。不说他不惯,连朝臣们都不习惯,许多事情都是他经手过问的,他一病倒,仿佛都没了头绪。
雍正几天见不到他的身影,犹为不习惯。他时时惦着张廷玉的身体,显得五心烦燥。正在养心殿当值的一等侍卫常明见皇上皱眉蹙额,坐立不安,便小心翼翼地启问:“主子,您走来走去的,是否心中有什么不快?”
“唉,朕连日臂痛,心中如何能快?”
“唉呀,主子臂痛,奴才们竟不知,实在该死。奴才这就派人去传太医。”说罢,常明便急着往门外跑。
“回来回来。不是朕身上这两只手臂痛,是朕的股肱重臣张廷玉病了,就好比朕的手臂病了呀!”
“原来如此。主子您不必着急,今儿中午奴才还派人到张大人府上探望。张大人已大好了,说是明日就要上朝哩。”
“已大好了么?那就好!你再派人去传朕的旨意,不,你亲自去,就说朕让他再多歇息一天,不必急着上朝。另外你让内务府将那御用果饼送四色去张大人府上,再让御膳房整治酒筵一席,给张大人祛病添喜。”
“喳!”
 
张廷玉半躺在炕上看书,听说内宫侍卫来了,便披衣起床,见是皇上赏赐,便谢了赏,命家人收下。而后请常明和太监们就坐,献上茶来,并各有一封赏银。
那些小苏拉太监们无品无级,如何敢坐,只常明坐了,又代众人谢了赏,传了雍正让张大人多休息一天,不必急着上朝的话。复又将适才皇上说自己臂痛的一番话备细叙说了一遍,最后道:“皇上对张大人真是宠爱有加呀!”
张廷玉听了,自然心下激动万分,皇上不在面前,只能望北拱手为谢。对常明道:“常大人放心,回去禀明皇上,就说廷玉明日必去上朝。”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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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,张廷玉黎明即起,早早来到乾清门候驾。皇上的銮驾转过影壁,一出乾清门,便看见了侍立在门外的张廷玉,赶紧命停轿,张廷玉已走上前来请安。雍正拉着他的手上下看了半天,道:“爱卿病了几日,清减了许多。朕不是让你多歇息一天吗?怎么刚好一点就来了,可别又累着了。”
“回皇上,微臣是偶感风寒,并非累病的。蒙皇上赐医赐药,如今已大好了。今日上朝,特候在这里,先来谢恩。”
“你好了,朕可就放心了。来,就走在銮驾边,咱君臣一路上朝去。”
 
朝会过后,雍正转驾懋勤殿理政,怡亲王、张廷玉等大学士同去议政。
议罢政事,众人散坐吃茶。正在南书房当值的国子监祭酒、翰林学士孙嘉淦见已无正事,便进来禀报:“启奏皇上,御书十体字条屏已经制好,内宫造办处刚刚送过来,是否现在呈上,恭请御览。”
雍正道:“好,正是时候,快快呈上。”
孙嘉淦便命一众苏拉太监将那十块屏风抬进大殿,排成一排。
众人看时,见是一块块的红木条屏,底座上雕着云龙花纹。拆开来是十块单立的竖屏,排在一起便成了一组屏风。造办处里有的是能工巧匠,加上红木自身色泽高贵,整座屏风看上去煞是雍容华贵。
再仔细看那屏中文字,十块条屏十种字体,竟全是雍正帝御笔亲书。
众人都知雍正善书,每日朱批谕旨便有好几千字。但谕旨一般都是楷书,间或用行草,那都是大臣们看惯了的。逢着写匾写联,或给大臣赐个字什么的,便用隶体。今日一下子看他隶、篆、行、草,颜、王、柳、赵,一气写了十种字体。便纷纷起立,围着观看,啧啧称奇。
“众爱卿,朕这十体字条屏还过得去么?”
众人纷纷赞叹不已。
雍正笑着道:“衡臣,朕想听听你的评价。”
张廷玉见皇上点了自己,当然不能胡乱塞则,思虑片刻,字斟句酌道:“启奏皇上,微臣拜览条屏,心下惊异:深感吾皇学问深微,聪明天纵。阐扬性道,扩千圣之微言,汇六经之奥意。又于万几政务之暇,取古人嘉言伟论中之精粹,亲洒宸翰。文采十条,字书十体,镌诸屏风。此即是古帝王铭户窗、箴盘盂之至意。若将此屏置于这懋勤殿中,实乃为训迪臣工朝乾夕惕之座右铭。”
“张大人所言极是,道出了微臣(奴才)心声。”众人纷纷附和。
雍正拍拍张廷玉的肩膀道:“朕却不想把它们放在这懋勤殿,朕是特为赐给你的。”
张廷玉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说出这话,一下子竟愣住了。但他是何等人也,立刻回过神来,对着皇上深深一揖,复又跪下叩首谢恩:“微臣何德何能,蒙皇上如此厚重的赏赐,实感惶愧之至,惟有敬置座右,朝夕观览,恪尽厥职,粉身以报。”
 
42.
众人也万想不到皇上竟将此屏赐给了张廷玉。忽然孙嘉淦直挺挺地跪下身子,叩头道:“微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?”
雍正奇道:“为何?”
“臣以为张大人前番雅辞高论,实是谀君之言。今皇上以此屏赐他,分明是他谀君之果。若皇上不收回成命,恐满朝文武争而效之,都来谀君邀宠。”
“大胆!朕是糊涂帝王,喜好谀媚?朕因张大人勤劳王事,几至累病。特书此条屏以昭嘉奖。你以为朕是听了那番话后,心下窃喜,才赐给他的?”
雍正帝已是疾言厉色,无奈那孙嘉淦是有名的孙耿头,听了训斥,不仅不请罪,反而还说:“自古人臣叨受御书之赐,不过片言只字,今皇上以十体字条屏赐给张大人,实有违君臣之道。”
“什么君臣之道,朕之君臣之道,便是君臣一体之道!难道你要朕与众大臣离心离德吗?来人,将这大胆狂徒叉出去。”
“喳!”守在门外的侍卫们听得此言,立刻进殿来叉孙嘉淦。
众大臣连忙跪下,替孙嘉淦求请:“皇上请恕孙大人直言之罪。”
“什么直言,分明是一派胡言。叉出去晒两个时辰太阳,就知道什么叫发昏了。”
张廷玉跪着上前一步道:“请皇上息怒,孙大人之言不为无理。臣叨蒙圣恩,愧不敢当。御屏之赐,实千载所未有。还是置诸懋勤殿方为妥当。”
“衡臣,别听这狂徒胡言乱语。朕金口玉牙,一言九鼎,岂容别人雌黄。”
“皇上,臣偏要说,张大人刚才所言仍是谀君之语。”
孙嘉淦如此固执,简直是藐视天威。雍正真的发怒了:“岂有此理,你敢公然顶撞朕躬。快叉出去交刑部看押,明日九卿会议,治你个大不敬之罪。”
“皇上,万万不可哇。孙大人之谏,是冲着廷玉而来,并非针对圣上。孙大人之言虽耿,实为好意。微臣当冰渊自鉴,刻刻惕厉。”廷玉求道。
朱轼也跪上前一步,慢声道:“皇上难道忘了,您曾经说过‘孙嘉淦虽狂,然朕服其胆’的话了吗?”
听了这话,雍正转怒为笑,道:“都起来吧!也只有你孙嘉淦敢在朕面前如此放肆,上回就很该收拾你一顿。”
原来雍正刚登基时,曾下旨群臣,广开言路。孙嘉淦其时还是个小小的翰林,听了些风言风语,便上了一道奏疏,请皇上“亲骨肉、停捐纳、罢西兵”。皇上览奏大怒,对诸臣道:“你们看看,天下竟有如此狂生。”众大臣见了奏疏,都吓白了脸,心想这小子完了。朱轼知道孙嘉淦天性耿直,想要救他,便道:“孙嘉淦虽狂,然臣服其胆。”一句话,倒使雍正想起,要想成为一个圣明天子,便不能因谏罪臣。转怒为笑,说了一句:“朕也服其胆。”
这次旧话重提,朱轼又为孙嘉淦消弥了一场灾祸。然而这次不独孙嘉淦谢他,张廷玉更是对他称谢不已:幸得朱大人机警,若孙嘉淦真的因此获罪,朝中将如何议论此事?怕是廷玉再怎么解释,也难逃众人的攸攸之口。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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雍正在康熙未年为亲王时,便执掌户部之事,那时“棚民”就已逐渐成势。近日,他又接连收到江西、浙江等地奏折,说是年来“棚民”滋事日甚,已有啸聚山林之势,因事涉多省,地方难以协调,请朝廷火速议决。
谕旨朱批王大臣、九卿会议此事,会上众人多以为该让几省共同派兵围剿,强行驱散,永绝后患。独张廷玉提出异议,以为应该‘以抚代剿’。
当晚,张廷玉秘密请见雍正。雍正还在灯下批阅奏章,听得张廷玉求见,立刻传见。
跪拜赐坐之后,张廷玉道:“微臣特来禀报‘棚民’之事。”
“朕正想听你的见解。”
“圣上爱养百姓,视天下子民皆为赤子。臣思‘棚民’也是百姓之一种,其流离失业原因有待勘查。到底如何啸聚生事,是否结党为祸,也当侦得实证。从表奏上看,亦不排除有地方害怕责任,枉自夸大的成分。所以臣想微服前往衢州、广信等地,探查实情,再作定断。”
“爱卿之意和朕不谋而合。朕为亲王时就曾想过微服探访此事。爱卿不愧是圣祖调教出来的,忠公体国,能察朕爱民之心,实是赤心办事的贤良臣子。”
“上体君王,下护百姓,乃人臣之本份。先父赐臣‘衡臣’二字,就是要臣一肩挑两头,左顾右盼,做个‘衡臣’。”
“文端公不愧贤臣良相,教子有方啊。衡臣,朕就委你钦差,赐你黄马褂,着微服私访‘棚民’之事。”
“微臣领旨。”
“另外,朕想让你带四阿哥一起去。朕自幼年就跟着圣祖皇帝南巡北狩,长了不少见识。朕的皇子们可是一直养在深宫,朕也没有功夫出去巡狩,无法带他们出宫。四阿哥智慧过人,圣祖十分器重,朕想让他经见世面,体察民情,长些见识。”
“可是皇上,臣这次是微服私访,所去之地可都是险地呀。四阿哥身份尊贵,微臣怕担不起这个责任。”
“爱卿放心,四阿哥有些拳脚,知道如何保护自己。你是朕的股肱重臣,朕也不能让你轻涉险地。朕会派大内高手一路暗中保护的。”
“如此的话,臣想将犬子若霭也带去。一则可以给四阿哥做个伴,二则关键时刻也可起到鱼目之用。”
“若霭多大了?朕体会你的苦心,你的儿子也是珠玉,而非鱼目呀!”
“回圣上,犬子若霭今年十二岁了,比四阿哥小了两岁,正好可扮作一对兄弟。”
“好,明日带若霭进宫,朕要赐宴为你们壮行。”
“谢皇上隆恩。”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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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一辆马车悄悄从正阳门出京,没有人知道车上坐着一位一品大员和一位当今皇子。几个着短打扮长随模样的人徒步走在车后,其实他们都是些大内高手,就连他们也只知奉旨保护张大人和张家两位公子,而不知那大公子其实竟是皇子。一个穿长衫的管家模样的人骑在马上,管家姓文,终日戴着一顶六合一统的瓜皮帽,从不见摘下。其实他是一位光头和尚,法号文觉,那条辫子乃是假的。文觉和尚是代雍正出家的替身和尚,早在几年前就进入了雍王府,他一身武功,此行的任务是专为保护弘历皇子的。
若霭长这么大,还是第一次出京,弘历虽曾随父亲和皇祖去过避暑山庄,但那是大队人马,仪仗卤簿的,一点自由也没有。这一回可是小鸟出笼,大开眼界了。
从京城出发,途经保定、安阳,过云梦、德化、庐陵,不日到了赣州府。在赣州府歇了一日,第二日赶往全南,全南山里便是棚户聚集之地了。
当晚歇在全南城外四十里处的寨头驿。这是全南县最后一个官驿了,过了此驿便是山道,翻过大山便是广东地界。
这寨头镇本来无驿,只因山区棚户越来越多,茶麻竹木交易越来越盛,县里特为在此处设了驿站,以防止棚户进城交易,影响县城治安。
驿站颇大,有三进房屋。张廷玉等人要了三间上房,当晚就住在驿中,趁便向众人打听情况,相邀明日一同进山。谁知众茶商道:“张爷,我们可没那胆,这些年,我们年年来收茶,都是在这寨头镇交易,谁也没敢往山里去过。”
“那是为何?”
“听说山里的棚户悍野得很,官兵都剿灭不了,我们商人带有钱货,谁敢轻涉险地。张爷要收茶,只需在此等候,他们茶上市了,自然就会送来此处。”
“不成啊,内务府中用茶讲究,我得去实地验看,方能定出茶的品级好坏来,否则办事不力,这条财路也就丢了。”
“丢了财路也比丢了性命好哇。”
“没那么严重吧?我带的随从不少,是来做生意,送银子给他们的,不信山里住的都是土匪。”
“若全是土匪,就该靠打家劫舍过日子,不必种茶叶桑麻了。”弘历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,这时忍不住插了一句。
“这小哥可是初生牛犊不怕虎。就你这斯文样儿,那山路就够你攀的。”
张廷玉趁机问:“不知这寨头镇到山里棚户处有多远?”
茶商们纷纷道:“这个我们可不知。张爷真要去,等山上人下来时,你随他们去吧。”
“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下来?”
“快了,也就这一二日了。”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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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,山里果有人挑着茶叶来了,来者共有三人,一个姓林,两个姓孙,早有相熟的茶商将他们的茶叶买下。卖完茶叶,三人便靠檐沿坐了,向驿丞讨了三碗水,就着凉水吃起了干粮。那干粮是又冷又硬的玉米饼子,嚼着干粉直撒。
张廷玉走上前道:“这干粮又冷又硬的,如何吃得,几位请来房中坐坐,我们的饭也就要上了,一齐吃罢。”
三人吓得连连摆手:“无功不受禄。我们山里人吃干的喝冷的惯了。”
张廷玉道:“几位不用客气,在下是有事相求。”
“大爷您能有什么事求到我们呢?”
“坐下边吃边说罢。”
三人硬被拉进房来,拿捏着坐下,张廷玉道:“在下也是茶商,想和你们一起进山看看,若山地、茶种都好的话,在下要的数目可大。”
“那是好事啊。大爷您这般贵重的人要进山,在山里可还是头一次呢。”
 
众人匆匆饭罢,将车马行李寄在驿中,便跟着三人往山里去。驿中众人都禁不住摇头:这张爷胆也真大!谁不知这山里是棚户啸聚之地,他们竟然涉险,可见皇家生意也不好做呀。
张廷玉骑在驴上,一路跟林、孙三人说话,三人操着粤语口音很重的官话,听起来十分费力,只勉强听个大概。
问起来历,原来三人都是从广东过来的,最早来的是林家,还是躲三藩之乱时进的山,在山里住了有四十多年了,这位姓林的三十几岁年纪,是生在山里的。他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全南县。其他两位姓孙的是堂兄弟,迁来山里也有十几年了。因老家人多田少,不堪丁银徭役之苦,躲进深山的。待到问起他们原籍何处,三人便讳莫如深。
 “你们离乡背井,来到这深山老林,有没有想过叶落归根,回到原籍?”张廷玉问。
“何处黄土不埋人。我家在这山里住了有四十多年了,我在这里出生,打小就把这当作家了。”那林姓棚民道。
孙氏兄弟则说:“要说我们背井离乡也是万不得已,家乡好哇,祖坟都在那里哩。但人得吃饭过日子呀。我们兄弟都不是懒人,可在家乡一年做到头,总有交不清的官粮,完不尽的税赋。在这山里,只要你肯做,开多少荒都成。我们家现在有田有地,种粮种茶,自给自足还有余呐。”
“那怎么听说还有人结伙下山,拦路打劫呢?”
“那也是没办法的事,去年干旱,山里缺水,粮食和苎麻收成都不好,有些新来的贫户人家无法生活,便结伙去山下行劫,结果召来了官兵,毁了几个寨子哩。”
“就是啊,你们这样没有户籍,朝廷也管顾不了。否则受灾了还可以赈济嘛。”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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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张爷您说的可是京城里的话,哪知边城远地百姓的生活呀。朝廷的赈粮,能到老百姓手中的有几颗,还不都肥了贪官污吏。”
“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莫非王臣。你们这样没有户籍,不受约束,终归是流民啊。为什么不编入本县呢?”
“县官们哪管我们死活,只顾着把税收了就得。”
“那你们想不想有户籍身份呢?”
“能不想吗?承您说的,我们现在是流民,就像没娘的孩子,谁都能欺负。平时吧,谁也不管你,可是你想交易点货物,谁都来伸手。全南还算好的,设了驿站,公平交易,按制纳税。山那边的县还动不动派兵丁来山里收税哩。说我们是三不管,其实谁都管。”
 
这林家棚果然成了一个集镇,三十六户人家家家沿路搭棚,那山路便成了一条街道。张廷玉一行人的到来,将全庄的人都惊动了,家家户户都开门出来观看。那林姓青年直把他们带到自己棚中,他的棚屋在街道正中位置,棚屋甚是高大宽敞。
这家主人便是那青年之父,是林家棚的族长。年龄比张廷玉稍长,约莫六十来岁,身膀结实,面色红润,显得精明。
张廷玉拱手与他见礼罢,便自表身份,言明想来此地看茶。那老人很庄重的点头,请众人坐下。
对于张廷玉的到来,老人是打心眼里高兴,因为他们这个庄子家家种茶,若真能与皇商做成生意,日后茶的销路就不成问题了。
张廷玉见林家的棚屋造得高大宽敞,只是茅竹搭架,芦席作墙,不甚结实,也不耐寒。便问:“您老在此居住四十多年了,为何不建座木楼石屋呢?”
“张爷您不知道我们棚户的苦哇,不定哪天官家就来剿你。拆你的屋,毁你的地。我们是被他们剿怕了,这棚屋造起来简单,你拆了我再建。”
“在这一片山里,像你们这样的棚户大约有多少人呢?”
“打从躲耿藩那会就开始有人往山里跑,后来亲族之间常有人来投奔,也不知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庄子,估摸总不下千户,有近万口人吧。”
“那也很可观喽。假如把你们编成户籍,纳入官家管理,不是可以成村成镇甚至成县吗?”
“官家都要把我们赶回原籍去,谁来给你户籍呢?”
“那你们就这样永远做流民,后代怎么办?”
“我们也没好办法,反正自己管自己呗。前年有个秀才犯了事,逃进山来,我便留他在此住下,办了个私塾,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哩。”
“哇呀,这里还有私塾?林大哥,快带我和若弟去看看。”弘历听说此处还有学堂,大感兴趣,立时就要去看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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私塾已经下学,先生是位三十来岁的青年人,正在生火做饭,见族长领着一行外人来了,赶紧迎出来。族长说明来意,先生便请众人参观学堂,只见一间大堂里摆着一排排整齐的桌凳,北墙上挂着一幅大成至圣先师像,两边贴着对联:读书不为稻梁谋,德行更比才能重。张廷玉看那字体端庄厚重,便道:“先生的墨书很见功力啊。什么出身?”
“唉,在下也曾是县学生,不合跟人争事,得罪了族人。在家乡呆不住,跑到山里来了,教书坐馆,倒也逍遥自在。”
“像你这样读过书,有过功名的人在这棚户里还有没有?”
“有是有的,虽说真正有过功名的不多,但我听说很多大点的棚区都有私塾,还有武馆哩。”
“这些人没有户籍,无法去考功名,奔前程,岂不可惜?”
“那也是无法之事,这棚区的人生息久了,自成社会,读书明理,学武保家,大约就是这样想的吧。”
“唉,先生,您这字不错,可画不成啊,这大成至圣先师简直画成钟馗了。”弘历站在那画前指点着说。
“没办法呀,这山里哪来丹青妙手呢?我就胡乱涂抹呗。这位公子说的是,对圣人可不能如此不恭敬。族长,下次您托人去县城请画师画一幅好的罢。”
“不用请,我这位兄弟保管画得比你们县里的画师强。”弘历指着若霭道。
“洪哥你净瞎说,我哪能画好了?”若霭生性腼腆,见弘历大咧咧地推荐自己,忍不住脸红了。
张廷玉慈爱的一笑,对若霭道:“你就画一幅罢,你的画挂在这深山里也很过得去了。”
“是,父亲。”
 
第二日上午,张廷玉跟着林族长上山去看茶。下午,又到附近看了几个棚区,也都与林家棚大同小异,都以种植茶麻为业,人也都忠厚老实。
弘历和若霭没有跟去,他们来到了林先生的学馆,为林先生画大成至圣先师像。那一张雍容端肃的圣人像画成后,喜得林先生直搓手。
第四日,张廷玉一行才带着五百多斤茶叶下山,驴子背上都驮了茶叶,那林家儿子又带了一些人来帮忙,直把他们送到了寨头驿。
 
回京之后,张廷玉便为棚民之事上了一份奏折。雍正准奏。户部立即将张大人的奏折和皇上的朱批谕旨发往江浙,江浙地方焉敢怠慢,立刻着手调查棚民情况,造册上报,各各拿出具体意见,编棚入户。张廷玉所亲往的全南县被升格为虔南厅,下辖三县,赣州棚民统统被编入三县册中。
林家棚被改为林家庄,棚民们高兴得拆棚建房,却不知这一切原来都赖春天里来此购茶的客商张爷。
 
48.
雍正七年,当朝廷再次接到噶尔丹策零掠杀边境牧民奏报,觉得时机成熟,出兵征剿准噶尔部,以铲除西北之患。
早朝之后,回到乾清宫西暖阁,雍正赐坐罢,对廷玉道:“衡臣,西北两路战事一开,必战报交驰,耽误不得。朕思内阁办事拖拉,如何想个办法,使战事与政务分开才好。”
“皇上,不若专设一‘军机处’,专门办理西北两路军务。凡西北战报不必经内阁转本,直接由军机处接本。军机处专理军务,派专人日夜值守,随到随报皇上。有重要战报,连夜进宫禀报,庶几可无延误之忧。”
“和朕想到一块了。内阁远离内宫,面临街市,人多眼杂,原不利军机密务。朕要将军机处设在内宫边上,这样朕就可随时垂询军务,战报也可片刻转到朕的手中。”
“皇上要选尽忠守职的大臣值守军机处,还要制定一整套铁规制度,方可保不误军机。”
“就你和怡亲王、蒋大人充任军机大臣,其他入值之人从各部和内阁中挑出精干人员,充为军机章京,朕要亲自考核录用。具体规制就由你来拟定。”
“臣领旨。”
“爱卿,又要偏劳你了。你的澄怀园离宫中太远,恐有要紧战事朕召见起你来有所不便,明日让内务府在附近给你再添一座宅子。这样,朕住圆明园时你就住澄怀园,朕住宫中你也就住在宫外。”
“谢皇上赏赐。”
 
第二日,隆宗门外的一排平房挂上了“军机处”的招牌,那是军机大臣的值房,对面一排平房是军机章京的值房。
军机处的门外立上了一块铁制竖牌,上书“文武百官到此止步”。军机处迎门大厅里挂着一溜规章制度,规定了入值人员的职守细则。由于军机大臣和军机章京都在本部另有职务,在军机处只是当差,而没有其他品级,所以特别强调军机重地,任何人不得在此处理本部事务,并严禁各部到此寻找本部官员。
同时,西安门外的一座大宅也成了张廷玉的另一座府第。造办处在打造“文武百官到此至步”的铁牌同时,还奉旨铸造了一枚虎钮铜印,印钮为一只卧虎,印堂上方横镌“御赐”二字,其下竖刻“调梅良弼”。就在张廷玉刚刚搬入新居之时,乾清宫侍卫大臣常明捧着这枚大印和一块御书大匾走了进来,匾上横书“调梅良弼”四个大字,竖写“御赐”二字。
常明道:“皇上因张大人迁入新居,特赐此匾,同时赐铜印一枚。”
张廷玉穷尽诗书,当然知道“调梅”即是宰相之意,“良弼”则是嘉奖自己为相称职,是优辅之臣。雍正帝这样加恩,自己能不粉身以报。
当下跪接罢匾印,便进宫谢恩。雍正慈霭的说:“你是朕的良相优辅,当得上调梅良弼四字。”
 
49
战事一开,果然飞檄四出,羽书不断,八百里快报昼夜不停。张廷玉没白天带黑夜,随时奉召入宫。而他还兼着大学士之职,掌管着吏、户二部。除了随时奉召而外,他是每天三更即起,先往军机处,查看战报,辰时率军机处当值人员入内宫觐见皇上,秉报军情,听候旨意。回到军机处,按旨意处理完军机事宜,再到内阁和吏、户二部。那些需要等他批示的本部书吏和等候接见的外省官员,早已在内阁和部堂里等候着他。因为不能往军机处寻他,只有时刻等候他的到来。往往轿子还未停稳,等候之人已一拥而上。有时这边事务尚未办完,那边军机章京已飞马来请。本部不许到军机处寻找官员,军机处却可以到本部寻找军机大臣。军情紧急,张廷玉得立马上轿赶往军机处。今日事情今日做,拖到明日又不知压了多少。所以每当这时,张廷玉便将未批完的本部文书统统抱上轿子,他在轿子里安了一块搭板,备有文房四宝,一路坐轿一路披阅文书,而本部官员便跟在轿子边上跑,批一本接一本,直到隆宗门外,就在那块“文武百官到此止步”的铁牌前,张廷玉出轿,本部官员回头。
而外省官员,为吏、户二部事务来京请示,往往无法在本部等到他得闲,那就得天黑之后到他府中等候了。正常时候,张廷玉都是辰入戌出,这军务当急之时,他回家更没了准头,常常是等到亥时人静他才从宫中回府。可是再晚他也要坚持把每一个等候接见之人见过,道理还是一样:今日之事今日了,明日说不定事情比今日还多。
 
大人们在朝中朝乾夕惕,忙于政事,子弟们也一日不闲着。随着考期临近,大家都不敢分心了,天天埋头于功课,做梦都想着中举的事。
雍正十一年二月,若霭等人入场参加会试,三月发榜,若需、道章、张筠均榜上无名,若霭却又高中了,排在第三十名。
四月初一日,殿试发榜,若霭竟然中了第三,俗称“探花”。
众人闻听此言,真是既惭且愧,既羡且妒。张英、张廷玉父子均官至宰辅,尤其张廷玉更是首席军机大臣,雍正皇帝的心腹股肱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。而他的儿子张若霭之才似乎不在其父之下,年方二十就高中探花,照此下去,今后的仕途恐怕不不亚于其父祖了。
因了若霭参加今科考试,张廷玉从会试到殿试一直回避在外。今天他虽知是殿试发榜之日,但料想若霭是必中的。果然那边若霭的名次一定,雍正即派懋勤殿总管太监来军机处报喜。
张廷玉怎么也没想到若霭竟中在一甲,点了探花。他心中是既喜且忧。喜的是若霭初次参试,便一路过关斩将,三试三捷;忧的是自己身为大学士,朝廷重臣,雍正对他的依重举朝皆知,若霭中在一甲,恐怕有些小人心中犹疑,疑皇上因宠其父才点若霭为探花的。
 
50.
张廷玉急急地往懋勤殿谢恩。进得门来,众人齐声道贺,张廷玉却对着雍正长跪不起:“启禀皇上,臣子张若霭幼年初学,得中进士,已属侥幸。若蒙天恩取在二甲之内,臣父子便感激不尽了。若置于一甲,是断断不敢当的。万请皇上收回成命,将若霭改置二甲。”
雍正道:“上回张廷珩取在一甲,你说是回避官生卷中取的,不当置一甲,朕依了你。今次若霭是正科取的,你为何又要辞?朕秉公阅卷,未拆弥封之前即取在三名,并非拆卷之后才拔至一甲的。你一直回避在外,大可不必为此多心。”
廷玉道:“可是,若霭还太年轻,又是我的儿子,取在一甲,难免外界议论……”
“爱卿,你寻常对别人都能做到‘外举不避仇’,为何对自己家人就不能做到‘内举不避亲’呢?”众爱卿,名次已定,填榜张挂去罢。朕也乏了,回宫”
雍正不理廷玉,竟自回宫去了。这里众人拉廷玉起来,笑道:“你这个当老子的,不给儿子争状元,倒给儿子辞探花。真是岂有此理!”
廷玉顾不得和众人说笑,回身也来到乾清宫,请求见驾。皇上召他进来,拿出一柄碧玉如意,笑对他道:“你今日大喜,朕将这如意赐你,愿你和若霭父子诸事如意。”
张廷玉跪接过如意,摘下帽子,和如意一起放在一边,只是叩头不止。
雍正道:“怎么,你还要辞这探花?”
张廷玉急切之下,眼里竟然涌出泪来,哽声泣道:“我皇圣明,请听臣肺腑之言:大比天下,三年才得一次,合计应乡试者十数万人。这一甲三人实是天下十数万士子心中所梦寐以求的。臣家世受皇恩,父子兄弟皆得在朝为官,臣又位居首辅。若臣之子再占一甲,实在让臣心下难安。”
雍正道:“可是若霭合该登于一甲,你这般固辞,岂不也是因私废公吗?”
“皇上,臣愿以此私情废于公理,将若霭之一甲之荣让于天下寒士,以慰数十万读书上进之心。此举亦可让若霭懂得让贤之道,养成谦谦之德。”
雍正叹道:“唉!你苦心孤旨,非要如此。朕只得依了你。就改若霭为二甲第一吧!”
“谢皇上,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张廷玉这才如释重负。
张廷玉捧了玉如意,重回军机处忙他的公务。雍正便命再传读卷官们进见,传谕将若霭改为二甲头名。众人道:“不成啊。皇上,那榜已经挂出啦!”
“挂出也没关系,朕有主意。朕要发一道明谕,将张廷玉为其子固辞探花一事颁示中外,使众人皆知,也好彰扬其克己利他,勉慰天下寒士之意。”
圣谕一张出,立即在京城传遍。张廷玉没料到皇上会有此招,心下固然感恩戴德,也平添了另一重担忧:皇上如此推重自己,岂不是令小人辈更加心有不忿?自己原本想退一步,这倒是进了一步了。
 
51.
乾隆十三年,张廷玉年已七十七岁。虽然皇上人前人后,多次下旨,他可以不必向早入朝,也不必天天到任上,只需自己度量把握,可在家公干。然而张廷玉是勤恪端谨惯了的,怎肯因私废公?更怕别人说他尸位素餐,贪权恋位。便本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意思,仍然每天入朝理政。但毕竟年纪大了,体力心智都大不如前,他真想歇息下来了。
这天朝会之上,皇上下诏:二月朕奉皇太后、皇后往山东恭谒孔林,着大学士讷亲、张廷玉在京总理事务。
散朝之后,张廷玉便到乾清门外请求面见皇上,太监传旨,皇上在西暖阁里等他。
张廷玉进了西暖阁,便颤微微要叩头参见。乾隆忙叫“免礼,赐座。”太监赶上来搀住廷玉,请他在春凳上坐了。
皇上道:“下月朕就要东巡,又要偏劳老爱卿了。”
廷玉道:“老臣正为此而来。皇上,老臣年齿日高,近来尤感力衰体迈,实难勤勉供职,恳求解退还家,请皇上恩允。”
“老爱卿是三朝元臣,有此皓首老臣在朝,乃国家祥瑞,焉能言退!”
“七十悬车,古今通义。老臣年近八旬,早该休致了。”
“皇考当年留下遗命,朕也在遗诏内广布天下,老爱卿将来配享太庙,岂有从祀元臣归田终老之理?”
“老臣遍查典册,宋明配享之臣如刘基等,也有乞休获准,归隐林下的。老子曰: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。老臣蒙三朝圣恩,位尊至此,若还不知进退,恐招人物异,以为尸位素餐,恋栈贪位,阻了年轻后学的进身之阶啊!”
“老爱卿如此爱惜自家声名,难道就不顾及朕与国家利益?所谓老而昏愦,不能治事而占其位者,才是贪位恋栈之人。老爱卿如今虽年近八旬,然耳聪目明,精神矍铄,朕尝以潞国、吕端比卿。想那潞国公八十杖朝,天下佳话。如若古人都令七十悬车,又何来八十杖朝之说?若都以归隐林下为乐,又哪里会有诸葛武侯‘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’之训?”
“武侯遭逢国家危难之时,受命托孤。老臣欣逢太平盛世,国家熙和祥瑞,皇上乃千年不遇之圣明天子。此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也。”
“不然!皋夔、稷契得遇盛世贤君,龙逢、比干则遭逢乱世暴君,处境不同,然忠诚之心相同。老爱卿近年来屡屡求去,难道竟忘了皇祖皇考对你的隆恩优渥?就是你我君臣也已相知相佐十三年了,难道你也不顾及朕十余年来的优礼眷待?”
皇上说到这里,语气已有些不耐烦。张廷玉近年来年年求去,乾隆总是温语劝留几句,便不再言说。没想到这次左劝也不听,右劝也不听,从来还没有哪个大臣敢于这样和他辩舌的。何况张廷玉一惯是温文尔雅,惜言如金的,今日这样执拗,让乾隆和乾清宫侍卫们都觉得莫名其妙,大非他寻常性格。
 
52
张廷玉见皇上语中带气,心中不免觉得有些不妥,但他一心想辞归,已下了决心。便跪下地来,声音有些哽咽道:“老臣受三朝圣恩,哪一日敢于忘怀。实是年老体衰,精力大减,不堪其任。再者朝中私下也有人议论,以为臣以老病之躯贪占重位。所以臣才屡屡求去,非是不顾念君臣之情啊。”
“是啊,朕尚且不忍老爱卿辞去,老爱卿难道就舍得下朕?”
“皇上,老臣哪能如此无情。实在有不得已之情由哇!”廷玉说着,已是老泪如雨,披面而下。
“老爱卿也不必自谨如此。朕明日就下一道谕旨,将你我今日之辩广告群臣,也免了造是非者的攸攸之口。老爱卿起来吧!朕下月东巡,你留京总理事务,可以不必入宿禁城之内。由讷亲和几位亲王入宿在禁城就行了。你要知道朕的心思,朕留你在朝,只是要体现国家优待老臣之意啊!”
廷玉此时还有何话可说,一时百感交集,惟有老泪纵横。
 
乾隆十四年正月初四,年假过后,启印第一天,皇上照例召军机大臣到乾清宫面咨军政。张廷玉颤颤微微由若澄扶进门来,挣扎着行跪拜大礼。皇上见张廷玉着实老了,忙命免礼赐坐,温言道:“老爱卿新春过得可好?近来容貌稍觉清减,要多加调护啊!”
廷玉欠起答道:“老臣过了年犬马之齿已七十八岁,实老朽不堪其任了。恳请皇上恩准老臣解职还家。”
皇上道:“朕屡次嘱你不必天天入朝,在家理政可也。老爱卿总是敬慎如一,天天入值,朕这心中也实有不忍。所谓解职,也并非定要还乡不可。老爱卿在城里城外都有寓所,明日朕就下一道明谕,让老爱卿在寓邸休沐,四五日一入内廷备顾问即可。”
“老臣叩谢皇上天恩!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张廷玉闻听此话,虽不能遂了他还乡之愿,但不必入朝内值,也是一大幸事。赶紧再次跪下,叩头谢恩。
 
九月的一天,若澄下朝回来,带回一个消息:方苞已于八月十八日在江宁上元病逝,张廷玉闻讯泪下如。
近来他还不断的听到同朝老臣们去世的消息,生老病死任谁也抗拒不了,他们都老了,死亡是必然的归宿。
他更加想念家乡了,想而不得,因此而终日郁郁,茶饭渐减,身体一日衰似一日。到了冬至前后,竟奄奄病倒。
一日,朝会罢,皇上想起张廷玉已有七八日未来宫中请安了。若澄禀告皇上,父亲已病卧在床,多日不起了。
皇上闻讯,立刻遣傅恒去澄怀园慰问。傅恒来到澄怀园,看廷玉躺在床上,实在瘦得有些不堪,不禁也为他伤心,未曾开言,自己眼圈倒先红了:“老大人,何以竟病成这样?万事可要放宽心啊!”
 
53.
廷玉见傅恒来了,心中也替他酸楚,这是个心中装着苦楚的男人,却天性高贵,万事放在心中,真正有宰相肚量。听了傅恒的话,张廷玉又忍不住滴下泪来,道:“老朽没有其他心事,只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不允老朽还乡。皇上屡次下谕,不允老朽请退,老朽再不敢轻言此事,然心中实在思乡过切。老朽自知在世之日无多,家乡还有数位亲人棺木厝置多年,未曾安葬,这是老朽未尽之责啊。傅大人能否为老朽款通心曲,致意皇上,成全则个。”
第二天,和亲王弘昼也摇摇摆摆地来到了澄怀园。他一来便遣退众人,只单独一人呆在廷玉病房中,对廷玉道:“张师傅,本王百无禁忌,今日是奉旨来看你,要说的话只有一句:你问皇上为何不让你回南。其中理由本王就告诉你:皇上是因你知道宫闱秘事太多,怕你回南后泄露出去。”
这一点其实廷玉也曾猜到,但以他性格,怎会泄露皇家秘密?当下便道:“王爷明鉴,廷玉入宫五十余年,历事三朝,可有半句流言蜚语从口中而出?”
“本王当然知道你不会说,皇上也知道。只是自父皇起,宫闱秘事传得铺天盖地,皇上近来也尝到了流言的利害。你又是参与过《玉牒》编纂的,对皇家秘事知道的比谁都多,所以皇上才有此虑啊。”
“王爷,老臣对于不该说之事绝不会说,即是那些不该记之事也早已忘记。老臣这里有一本《澄怀园语》,所记都是政事得失经验,请王爷呈给皇上审阅,看其中可有片言只语涉及天家秘事。”
“张师傅不必太过思乡,皇上既遣本王来与你说破此事,恐是心下要允你回南哩。”
廷玉闻听此话,真是大喜过望,就着榻上给和亲王叩头:“如此老臣就感激不尽了。老臣这里先谢过王爷。”
 
过了一日,皇上果然派人来传圣旨:
    大学士张廷玉年来累以年老乞休,朕因其精力尚强,不允解退。今见其衰病渐增,不忍再留,准其回籍调理,优游林下,以养余年。此时天气渐寒,恐难跋涉,可于明春冰泮时,由水路南归,以示朕优礼老臣之意。
张廷玉接到圣旨,那病便好了大半。赶紧进宫谢恩。皇上见了,不免说些回南后注意调理,免朕挂念的话。
 
终于回到故乡了。当年的情形一幕幕浮上张廷玉心头。
自康熙三十九年中进士,熙朝二十二年,雍朝十三年,乾朝十四年,前后将近五十年,几多风云,几多大事,都如过眼云烟,历历在目。俱往矣,一生的事业都到此为止了。他如今已是八十衰翁,惟一的心思就是回到故乡,回到根深叶茂的家族之树上,而后落叶归根。
乾隆二十年三月二十四日,八十四高龄的张廷玉在家乡桐城阖然而逝。逝世之后,謚“文和”,配享太庙。
(责任编辑:一苇过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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